李承干的命令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原本麻木迟缓的队伍瞬间被注入了某种混乱的活力。
临时粥棚的设立,并未遵循任何官场仪制,就在官道旁的尘土中,几口随军携带的大铁锅被架起,兵士们砍伐枯树枝作为柴火,东宫属官亲自监督,将米粒倒入沸腾的滚水中。
那米香,对于已经啃了多日树皮草根,甚至以观音土充饥的灾民而言,不啻于仙音神饵。
起初是试探性的张望,随即,人群如同潮水般涌来,眼中燃烧着求生本能驱使的绿光,秩序瞬间濒临崩溃。
“退后!全部退后!排队!谁敢冲击粥棚,立斩不赦!”
太子卫队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精锐的甲士手持长戟,结成紧密的阵型,用兵刃的寒光和严厉的呵斥,勉强在一片混乱中划出了一条界线
推搡、哭喊、哀求、咒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末世般的图景。
李承干站在稍远处,脸色铁青。
他看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因为被挤倒而再也爬不起来,看着一个母亲为了让孩子能靠近锅边一点而用身体硬扛着后面的冲击,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复舟。”
他脑海中回荡着这句帝王训诫,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当这“水”
被逼到绝境时,所蕴含的毁灭性力量是何等恐怖。
这不再是温顺的载舟之水,而是能吞噬一切的狂涛。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
窦静快步上前,低声道,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
“流民越聚越多,粥香传出十里,只怕后面的人会源源不断赶来。我们携带的军粮有限,若在此耗尽,莫说赈灾,我等自身亦难保全!”
李承乾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汗臭和淡淡米香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了冷硬。
“留一队兵士在此维持,分发完这一批,立刻收拢,全队加速,目标一前方县城!”
他不再看那混乱的粥棚,转身登上了马车。
队伍再次启程,将身后的喧嚣与绝望稍稍抛离。
然而,越靠近县城,官道两旁的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废弃的村落增多,有些甚至能看到被大火焚烧过的焦黑痕迹。
路边的尸体也开始变得常见,大多已被野狗、乌鸦啃噬得不成型状,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愈发浓烈,令人作呕。
李逸尘混在队伍中,眉头紧锁。
他注意到一些灾民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红晕,或者蜷缩在路边捂着肚子呻吟。
“瘟疫————”这两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心头。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机会,将防疫的重要性告知李承乾。
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终于,在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时,一座灰扑扑的县城轮廓出现在地平在线。
城墙上旌旗歪斜,守城的兵丁无精打采,城门半开半掩,进出的人稀稀拉拉,且多是面有菜色的百姓,带着微薄的行李,如同逃难。
队伍的到来,显然惊动了城内。
当李承干的仪仗抵达城下时,城门内一阵鸡飞狗跳般的慌乱。
片刻后,一个穿着青色官袍、帽歪带斜的中年人,在一群同样惊慌失措的胥吏簇拥下,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李承干的马车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大的恐惧。
“下——下官——掖县县令周福,叩——叩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沾染上黄土,显得狼狈不堪。
马车帘幕掀开,李承乾在内侍搀扶下走出。
他看也没看周福那谄媚徨恐的脸,目光如冰冷的刀子,直接越过他,扫向那半开的城门,以及城门后那些探头探脑、面带饥色的百姓。
“虚礼就免了。”李承干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让周福的哭嚎噎在了喉咙里。
“周县令,”李承乾迈步上前,停在周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森然。
“孤问你,城外灾民盈野,饿殍遍地,你身为父母官,为何不开仓放粮?为何不设粥铺赈济?”
周福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官服。
他抬起头,哭丧着脸,声音愈发凄惶。
“殿下!殿下明鉴啊!非是下官不愿,实在是——实在是县中已无粮可放了啊i
”
“无粮?”李承乾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官仓呢?义仓呢?据孤所知,掖县去岁秋收尚可,官仓、义仓储粮虽不丰盈,支撑数月赈济当无问题!粮食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周福耳边。
周福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连连叩首。
“殿下!官仓——官仓之粮,早在月前,便被——被州刺史衙门以协济军需为名,调走了大半啊!”
“剩下的——剩下的那点存粮,还要维持县衙运转、供给守城兵丁——下官——下官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偷偷抬眼瞥了一下李承干的脸色,见其面沉如水,连忙继续辩解。
“至于义仓——殿下,您是不知道,那些管义仓的胥吏,与地方豪强勾结,帐目混乱,存粮早已名存实亡——下官上任不久,想要清查,却是阻力重重,尚未理清,这蝗灾就——就来了啊!”
李承干的眼神愈发冰冷。
官仓被上级调空,义仓被胥吏豪强掏空,这套说辞,他并不完全相信。
在他看来,更大的可能是,这周福和城中的富户粮商一样,都在等着粮价涨到天上去,好趁机大发国难财!
“巧言令色!”李承干冷哼一声。
“就算官仓、义仓无粮,城中富户、粮商手中岂能无粮?你身为县令,难道就坐视他们囤积居奇,见死不救?”
周福闻言,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斗。
“殿下——您——您有所不知——城中的富户——几天前——就——就差不多都搬走了啊”
“搬走了?”
李承乾一怔,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是——是啊!”周福带着哭音道。
“蝗灾一来,消息灵通的富户们就知道大事不好,纷纷携带细软家眷,往州城、往洛阳、往长安去了!留下的,多是些走不了的平民百姓——”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压低声音道:“至于——至于那些没来得及走,或者舍不得家业的粮商——”
“前几天,那些饿急了眼灾民,聚集成群,砸开了几家粮店的大门——抢——抢粮啊!场面完全失控,下官——下官带着三班衙役去弹压,差点——差点就被那些乱民给——唉!”
周福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一脸的后怕和脖子上隐约可见的一道抓痕,说明了他当时的处境。
李承乾沉默了。
他预想过地方官吏的推诿,富商的奸猾,却没想到情况竟已恶化到如此地步o
富户逃离,秩序崩坏,民间自救的力量已经在绝望中演变成了暴力掠夺。
这不再是简单的天灾,而是天灾引发的人祸,是社会秩序濒临瓦解的征兆!
他心中的怒火被一种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良久,李承乾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周县令,你今日,吃的什么?”
周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懵了。
下意识地回答道:“下官——下官昨日——与家人一同,吃了点——稀粥——,今日还未进食。”
话一出口,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惨白,羞愧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作为一县之主,在满城饥荒之际,他还能和家人安稳地喝上稀粥,这本身就已是一种罪过。
虽然他这粥可能也比以往清薄了许多,但与城外那些以土充饥的灾民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周福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之前奉命带人去城中查探情况的东宫属官匆匆返回,脸色极其难看。
他快步走到李承乾身边,低声禀报,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
“殿下,城中最大的一家粮店丰裕号”,已被灾民砸开,里面——里面空空如也,别说粮食,连装粮的麻袋都没剩下几条!现场一片狼借,如同遭了兵燹!”
属官顿了顿,补充道:“臣询问了左邻右舍,据说蝗灾消息传来没两天,丰裕号”的东家就带着家小细软跑了。”
“店里的存粮,一部分被他运走,剩下的——就在前几天夜里,被暴民一抢而空!”
李承乾久久不语。
他之前的愤怒、猜疑,在此刻都被这残酷的现实冲刷得七零八落。
他以为自己手握旌节虎符,携朝廷大义而来,可以雷霆万钧之势,整顿吏治,引导富户出粮,迅速稳定局势。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官吏无能,或亦有苦衷,富户逃离,秩序崩坏,粮食————
这个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问题,以最赤裸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所有的谋划、策略,在“无粮”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有粮食,什么扑杀新法,什么以工代赈,什么疏导粮价,全都是空中楼阁寂静在城门口蔓延。
周福和一群胥吏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东宫属官和随行官员们面面相觑,脸上也都写满了凝重和茫然。
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终于,李承乾动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负责后勤辎重的官员身上。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我们随行的军粮中,拨出一部分,立刻在城内查找合适地点,开设粥棚!粥要稠,至少能立住筷子!”
“殿下!”那官员闻言大惊。
“军粮乃是我等根本,若————”
“照做!”李承乾打断他,眼神锐利。
“难道要孤看着满城百姓饿死,而我们守着粮食坐视吗?”
那官员不敢再言,躬身领命。
李承乾又看向那名官员,追问了一句:“我们带来的粮食,能支撑几日?”
官员在心中飞快计算了一下,脸色发苦,艰难地回答道:“回殿下,若——若只供应此县灾民,以眼下聚集和闻风而来的数量估算——恐怕——恐怕最多只能支撑五日。”
“五日————”李承乾喃喃道,这个数字象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官员尤豫了一下,补充道:“殿下,若是——若是将粥熬得稀薄一些,或许——
或许能多支撑几日,也能让更多的灾民喝上一口——”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是让少数人吃顿饱饭,还是让更多人吊着性命?
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
李承乾沉默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暮色如同墨汁般迅速喧染开来,将整个掖县城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城门口寂静无声,只有晚风吹过残破旌旗发出的猎猎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灾民们因为得知太子驾临和即将施粥而产生的微弱骚动。
李承干站在暮色里,身影显得有些孤独。
他望着城内那些在昏暗光线下如同鬼影般晃动的饥民,又想起官道上那些倒毙的尸体和绝望的眼神。
“稠粥,五日。”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知道,他接下来的决定,可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是竭泽而渔,短暂地维持一点体面和希望?
还是细水长流,用清汤寡水去延续更多人的生命,哪怕这种延续本身也充满了痛苦和不确定?
这不再是书本上的仁政探讨,而是血淋淋的现实决择。
而此时的李逸尘在脑海中飞快的所搜着行之有效的方案。
而且这只是一个县城的惨状,如果继续走那么还会看到什么样的?
此时的李逸尘有点不敢想象。
忽然之间李逸尘想到了一个可以在这个时代实行的,相比而言更加快速、稳妥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