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清冷与稀薄,如同稀释过的金箔,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瑾端坐于书案后,正对着一幅她根据记忆与零碎信息粗略绘制的沈府产业分布图凝神思索。纤细白皙的指尖在不同标记上缓缓移动,时而停留在某个田庄的位置,时而点向某个铺面的符号,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母亲慕容玥留下的产业看似繁多,实则如同这秋日的树木,内里已被蛀空大半,仅余残破的躯壳。
秋葵端着一盏新沏的、热气袅袅的雨前龙井,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茶盏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一角不易碰到的位置。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低声道:“小姐,方才外院管事来报,说……城南的锦绣绸缎庄,情况有些不妙。”
顾瑾的指尖在代表绸缎庄的那个标记上顿住,抬起头,目光从地图上移开,锐利地看向秋葵:“锦绣绸缎庄……赵德昌经营的那个?倒是差点忘了,他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还没收拾!”
秋葵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更低:“正是。自赵德昌死后,绸缎庄内群龙无首,底下的人更是人心惶惶,做事都透着敷衍。这还不算,最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些地痞流氓,三天两头上门骚扰,不是说料子以次充好,就是污蔑铺子卖赝品,甚至……还声称赵德昌生前欠下了大笔赌债,要拿铺子抵债。客人们都被吓跑了,生意一落千丈。许多老伙计看不到希望,都已经递了辞呈,再这样下去,怕是……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秋葵顿了顿,观察着顾瑾的脸色,继续道:“外院管事的意思,是问问小姐,是否从府中现有的、背景清白的可靠管事里,选派一个得力之人前去接手,先稳住局面,平息骚乱再说?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脸上忧色更重,“那地方如今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皆有,那些地痞背后恐怕也有人指使,而且还牵扯着赵德昌背后之人,恐怕……有些危险。”
“危险?”顾瑾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带着一种初露锋芒的锐利与绝对的自信,“正因其危险,才更不能假手他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飘落的银杏叶,声音清晰而坚定:“赵德昌是王芸熙的钱袋子,也是她与她背后之人沟通的重要渠道。他经营的铺子,即便表面混乱,内里也必然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可能是通往成国公府那条暗线的关键节点。派别人去,未必能看出其中的关窍,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或者被那些地头蛇蒙骗过去。”
她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秋葵,那眼神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宝剑,寒光四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更何况,若因些许危险便畏缩不前,我日后拿什么去应对那些藏在更深处的豺狼虎豹?这锦绣绸缎庄,我必须亲自接手!”
“小姐!”秋葵惊呼一声,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与担忧,“您身份尊贵,岂能亲身涉险?先不说那些地痞流氓皆是亡命之徒,就是王芸熙那背后之人也许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绸缎庄,万一……”
“没有万一。”顾瑾打断她的话,语气沉稳如山,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洞悉一切的力量,“这绸缎庄是我母亲的产业,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毁于这些宵小之手,更不能让它沦为敌人的工具!”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睿智而冰冷的光芒,仿佛早已计算好了一切,“而且,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去吗?秋葵,去准备一下,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另外,让小莲立刻去告诉澈少爷,让他挑选十多个身手最为利落、反应迅捷、且嘴巴严实的家丁,全部换上最普通的粗布便服,分散开来,暗中跟随我们的马车,听我号令行事。没有我的信号,不得暴露。”
秋葵见顾瑾神色坚决,目光清明,显然已深思熟虑,知道再劝也是无用,深吸一口气,郑重应道:“是,小姐!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准备!”
半个时辰后,一辆青帷马车从沈府驶出,融入了京城清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中,朝着城南的方向行去。
车内,顾瑾依旧是一身素雅却不失身份的浅紫色衣裙,但眉宇间那份属于闺阁女子的柔婉已被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沉稳与蓄势待发的锐利。她背脊挺直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脑中却在飞速运转,预演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马车穿过繁华的东市,越往城南走,周围的景象便越发显得杂乱和喧嚣。
锦绣绸缎庄位于城南一条还算热闹的商业街中,铺面看起来不小,两层楼高,黑底金字的牌匾原本应该颇为气派,但此刻那金字已然黯淡,“锦绣”二字甚至蒙上了一层明显的灰尘,透着一股落魄的气息。
马车在铺子斜对面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停下。顾瑾并未立刻下车,而是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缝隙,仔细地观察铺子内外的情况。
铺子里光线有些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似乎也舍不得多点几盏灯。只有零星一两个客人,在稀疏摆放的布料前随意翻看,脸上带着挑剔和不耐烦。几个穿着半旧蓝色布衫的伙计无精打采地倚在柜台后,或打着哈欠,或眼神放空,完全没有招揽生意的心思。而在铺子门口不远处,或蹲或站着几个穿着粗布短打、敞着怀、露出或肥胖或精瘦胸膛的汉子,他们眼神闪烁,叼着草根,看似在漫无目的地闲聊晒太阳,但那不时扫向绸缎庄门口的、带着恶意与监视意味的目光,却暴露了他们的真实目的。
“小姐,您看,就是那几个人,”秋葵在顾瑾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愤恨,“领头的那个靠在墙边、抱着手臂的精瘦汉子,别人都叫他‘刀疤刘’,脸上有道疤,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混混头子。他们隔三差五就来闹事,花样百出,不是说咱们的杭绸是劣等货,就是污蔑苏绣是假的,前天更过分,直接抬了个说是吃了咱们铺子旁边药铺错抓的药、中了毒的人来讹诈!吓得原本还想进店的客人都绕道走了。”
顾瑾微微颔首,眼神依旧冷静如冰。她特别注意到了秋葵指的那个“刀疤刘”,此人虽然看似懒散地靠着墙,但站姿稳当,下盘扎实,抱着的手臂肌肉线条隐约可见,眼神不像其他混混那样浑浊,反而带着一种豺狼般的锐利和警惕,不时与同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显然是这群乌合之众的核心。
“走吧。”顾瑾整理了一下衣襟,语气平静无波,“该去会会他们了。”
她扶着秋葵的手下了马车,步履从容地朝着绸缎庄走去。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铺子里的伙计看到她气质不凡,身后还跟着丫鬟,虽然不认识,也猜到可能是哪位贵客,连忙打起精神。而门口那几个地痞,则互相使了个眼色,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朝着顾瑾围拢过来。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长得可真水灵!是来买料子吗?”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言语轻佻。
秋葵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顾瑾身前,厉声喝道:“放肆!这是沈府二小姐,这绸缎庄的主人!你们是何人,敢在此撒野?!”
“沈府二小姐?”那精瘦的“刀疤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其迅速、不易察觉的异光,随即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东家来了。失敬失敬!不过,二小姐来得正好,您这铺子以前的掌柜赵德昌,可欠了我们兄弟一笔不小的赌债,白纸黑字画了押的!您看,是不是该替他把这账给结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在空中晃了晃。
顾瑾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张所谓的“借据”,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淡淡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德昌是沈府的下人,他若在外欠了私债,自有他的家人承担,与沈府何干?与这锦绣绸缎庄何干?你们若要讨债,自去寻他的家人,在此骚扰铺子经营,是何道理?”
那“刀疤刘”没料到顾瑾如此冷静,言语更是滴水不漏,愣了一下,随即蛮横道:“我们不管那些!赵德昌是这铺子的掌柜,他欠的债,铺子就得还!今天你要是不给钱,就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砸了你这铺子!”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跟着起哄,摩拳擦掌,面露凶光,气氛瞬间紧张起来。铺子里的伙计和仅有的客人都吓得脸色发白,纷纷后退。
顾瑾却丝毫不惧,她甚至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如冰锥般直视那精瘦头目,唇角勾起一抹冷嘲:“哦?不客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在天子脚下,公然打砸抢掠!你们今日若敢动这里一砖一瓦,我立刻就去京兆尹府衙击鼓鸣冤!到时候,看看是你们的拳头硬,还是大禹的王法硬!”
那几个地痞显然被她的气势和话语震住,一时有些犹豫,目光纷纷看向那为首的“刀疤刘”,等待他的指示。
那“刀疤刘”眼神闪烁,他接到的指令是捣乱、施压,最好能逼得东家妥协或者放弃铺子,但没想到来的这位沈二小姐如此难缠,不仅不怕,反而直接要将事情闹大。他死死盯着顾瑾,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心虚或恐惧,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冷冽。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十多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但身形矫健、眼神锐利的男子迅速分开围观的人群,无声地站到了顾瑾身后左右,隐隐形成护卫之势。他们虽然没有亮出兵刃,但那训练有素的站姿和身上散发出的隐隐煞气,让那几个地痞瞬间脸色大变。
顾瑾心中微定,知道时机已到。她不再看那几个色厉内荏的地痞,目光转向铺子里那些惶恐的伙计,声音放缓,却依旧带着掌控全局的力量:“从今日起,这绸缎庄由我亲自接管。以往赵德昌私人恩怨,一概与我无关,也与此铺无关。若有人再敢上门寻衅滋事,自有王法惩治!”
她说完,不再有任何迟疑,扶着秋葵微微颤抖却强自镇定的手臂,目不斜视,步履从容而坚定地径直走进了锦绣绸缎庄的大门。将那几声不甘却无力的低声咒骂和那几个地痞悻悻然、互相拉扯着狼狈退走的背影,彻底抛在了身后。
跨入铺子内部,一股陈年布料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顾瑾环视四周,只见货架上摆放的绸缎大多色泽暗淡,款式陈旧,账本胡乱堆在柜台一角,整个铺子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顾瑾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那几本眼熟的账册封面,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了几页,果然是她之前看过的、赵德昌用来应付沈府查账的、漏洞百出的“阳账”。她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随手将账册丢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垃圾。
“二……二小姐。”一个穿着半旧藏蓝色绸衫、面容憔悴、眼带血丝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他是铺子里目前职位最高的二掌柜,姓何,此刻额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
顾瑾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审视:“何掌柜,不必惊慌。我今日来,是为整顿铺子,让它重焕生机,并非为了追究谁的前事责任。过去之事,若与你无直接干系,我概不追究。”她先给予一定的安抚,稳定核心人员的情绪,“你现在,将铺子里现存的所有账册,所剩的金银现钱,库房的详细存货清单,以及所有伙计、绣娘、杂役的名册、身契,全部整理好,送到里面的账房来。我要亲自核对,了解铺子的真实情况。”
何掌柜连忙应下,不敢怠慢。
顾瑾又对秋葵低声吩咐了几句,秋葵点点头,转身去安排人手,一方面清点库房,另一方面暗中留意铺子里这些旧人的反应。
顾瑾则独自走进了里间的账房。这里更加昏暗,堆满了陈年的账本和单据。她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开始状似翻阅那些被送来的账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小姐,库房清点初步完成了,”秋葵这时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沉重,“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积压的货品数量庞大,而且许多上好的江南丝绸、蜀锦,都因保管不当,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霉斑、虫蛀和褪色,损耗极大。能正常售卖的,恐怕不足三成。这……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看了看桌面上的账册,问道:“小姐明知这些账册是假,为何还要看。”
顾瑾抬手抻了抻胳膊,说道:“这么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这里面只有那本记录结余数的册子上面的数字勉强能与店里搜罗出来的那点散碎银钱对上,其他的,毫无价值,连参考的意义都没有。”
就在这时,账房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清晰的叩门声。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这铺子颓败氛围格格不入的沉稳。
顾瑾和秋葵同时一怔,目光瞬间投向那扇门。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