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死寂。
昌吉先生那句“高下已判,已见分晓”,如同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在了东溪记的头顶,也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
锦袍掌柜的下巴扬得更高了,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病态的亢奋
他赢了。
在最关键的底蕴之争上,他用临安城最顶级的宫廷玉液,赢了。
他看向那个依旧面带微笑的陈远,心中是无尽的快意与鄙夷。
装。
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然而。
陈远根本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那群重新找回了优越感,正襟危坐,准备接受全场敬仰的名士。
视线,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王朗身上。
一个轻轻的颔首。
王朗立刻会意,转身快步走入后堂。
就在众人注视下。
王朗领着两名伙计,再次走了出来。
他们抬着一个坛子。
一个与之前所有精美器皿都截然不同的酒坛。
那坛子通体黝黑,表面布满了粗糙的颗粒,没有任何花纹,没有任何雕饰,宛如一块从黄沙百战的古战场里,刚刚刨出来的黑铁疙瘩。
它就那样被粗野地抬了上来,与聚仙楼那只描金绘凤,华美绚烂的酒坛,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刺眼的对比。
一边是庙堂之上的雍容华贵。
另一边,则是江湖草莽的粗砺不羁。
“噗嗤。”
锦袍掌柜强撑着精神,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这算什么?
东施效颦吗?
拿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出来,是嫌自己输得还不够难看?
陈远缓步走下台阶,亲自来到了那黑坛之前。
他没有多馀的动作,没有故弄玄虚的仪态。
只是简简单单地,抬起了右手。
然后,成掌,猛地向下一拍!
“砰!”
一声沉闷如战鼓的巨响!
泥封应声而碎!
下一刻。
一股爆炸性的,无比刚猛,无比爆裂的酒气,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凶兽,冲破牢笼,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堂!
这股酒气,辛辣,霸道!
不是花香,不是果香。
而是一种纯粹的,粮食经过极致发酵后,所产生的最原始,最雄浑的烈性气息!
它如同一道夏日的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又如同一片燎原的烈火,瞬间点燃了空气!
“咳!咳咳咳!”
前排几桌的宾客猝不及防,被这股霸道的气息猛地一冲,瞬间呛得涕泪横流,一张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主位之上,昌吉等名士更是面露极度的厌恶。
他们纷纷挥动宽大的衣袖,死死掩住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污秽不堪的东西。
“咳咳!这是何物?!”
一名年轻名士被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当即高声斥责。
“粗鄙!野蛮!这哪里是酒?与那马尿何异?!简直有辱斯文!”
陈远对这些斥责置若罔闻。
“此酒,名为‘惊雷火’。”
话音未落,他已拿起一个巨大的木勺,亲自为众人斟酒。
没有精致的酒杯,只有一只只摆在桌上的,寻常百姓家用的粗瓷大碗。
清冽如水的酒液被舀入碗中,看似平平无奇,却仿佛暗藏着一股随时会爆发的恐怖力量。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席位。
一名身材魁悟,面容黝黑,随五皇女柴沅的亲卫一同前来的军中将领,早已被这股霸道雄浑的气息所吸引。
当那宫廷玉液被众人奉为圭臬时,他只是撇了撇嘴,一口未动。
此刻,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中,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不等伙计送来,他已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一张桌前,端起一碗“惊雷火”。
他看也不看,仰头,一饮而尽!
酒一入喉。
那将领的脸庞,瞬间涨成了猪肝般的赤红!
他双目圆瞪,脖颈青筋暴起,头顶之上,竟真的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色热气!
“砰!”
他猛地将手中的粗瓷大碗往桌上重重一顿,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吼——!”
一声压抑不住的,发自肺腑的怒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好酒!”
他双目圆瞪,环视全场,用洪钟般的声音大声赞叹。
“这才是七尺男儿该喝的酒!如沙场烈火,似刀口舔血!”
“比刚才那软绵绵,甜腻腻的宫廷玉液,强了何止百倍!”
几名同行的军将闻言,本就蠢蠢欲动,此刻更是热血上涌,纷纷效仿。
“老张,给俺也来一碗!”
“痛快!”
“过瘾!这他娘的才叫酒!”
喝完之后,个个面红耳赤,大呼过瘾。
整个东溪记大堂,瞬间被这股粗犷豪迈的阳刚之气彻底点燃!
那份属于文人的吟风弄月,瞬间被冲得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锦袍掌柜和那群名士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难看到极点的铁青色。
方才,他们是评判者,是风雅的化身。
此刻,他们却成了这群粗鄙武夫口中,喝“软绵绵”甜水的“娘们”!
昌吉强撑着最后的颜面,重重地冷哼一声。
他端着那杯宫廷玉液,姿态孤高。
“哼,不过是些莽夫之饮,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俗物,我等风雅之士,不屑与之为伍!”
话音刚落。
“你说什么?!”
一名脾气火爆的军将,本就喝得兴起,听到此言,勃然大怒!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就按住了桌沿。
“你这老东西,说谁是莽夫?!”
“轰!”
一声巨响,那张结实的八仙桌,竟被他单手掀翻在地!
碗碟碎裂之声,响彻全场!
现场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手!”
为首的那名将领一声怒喝,拦住了冲动的下属。
可那群军将,依旧个个怒目而视,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而那群名士,虽被吓得后退半步,却兀自强撑着,不肯低头。
一场流血冲突,似乎就在眼前。
陈远含笑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
就在这紧张气氛攀至顶点之时。
他才不疾不徐地,再次拍了拍手。
“啪。”
清脆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陈远淡然开口,脸上依旧是那副从容的微笑。
“诸位莫急。”
“这‘惊雷火’,本就是为沙场饮血的英雄准备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群脸色铁青的名士,缓缓道:
“至于为诸位雅士准备的酒,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