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垂死的病人,艰难地挤进档案室唯一那扇蒙尘的高窗,在悬浮的灰尘颗粒中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陈默陷在冰冷的铁皮椅里,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裹挟着他,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坚硬的u盘,金属外壳的棱角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冰凉的、近乎疼痛的真实感。这里面锁着张伟飞的罪证,关乎莉莉和其他少女的安全,也锁着他昨夜在“夜魅”ktv抢回的三个月沙漏倒计时——9年9个月。数字庞大依旧。
副所长老马那句带着基层特有粗粝的“省厅下来吃闲饭的”评价,仿佛还粘在浑浊的空气里,挥之不去。他试图将思绪集中在即将前往分局提交证据的行动上,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全然废物的稻草。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节奏,与老马大大咧咧的“哐当”或小王犹疑的试探截然不同,瞬间刺破了档案室凝滞的空气。
陈默抬起布满血丝的眼。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穿着崭新笔挺、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警服,肩章线条冷硬,面孔陌生而年轻,眼神锐利如探针,带着省厅直属部门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封面是刺目的鲜红色,上面清晰地盖着“机密”印章,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陈默?” 年轻警员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询问的意味,只是确认一个名字。
“是我。” 陈默站起身,心头莫名一沉,仿佛坠入冰窟。这种装束,这种眼神,这种文件袋……省厅督察处。189天的沉寂,并未消弭他对这种气息的敏感。
“省厅督察处一级警员,方锐。” 对方动作标准地亮了一下证件,像展示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现向你送达关于‘321’事件内部调查最终结论及责任认定通知。请签收。” 他将那份沉重的文件夹和一份同样冰冷的签收单递了过来。
“321”!
这两个字,像两枚淬了冰的无形钢针,精准而冷酷地刺穿了陈默勉力维持的平静外壳!200多天前那个看似平常、却彻底粉碎了他一切的下午,省厅调解室里的所有细节,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刻意的压制和遗忘的堤坝,带着冰冷的触感和浓烈的铁锈味,无比清晰地、蛮横地撞进他的脑海!那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却比任何战场都更致命地摧毁了他。
他伸出手,接过文件夹和签收单。指尖接触到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指骨直窜而上,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强迫自己拿起桌上那支廉价的塑料笔,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却感觉重逾千斤,仿佛灌满了铅。
“陈警官?” 方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打破了短暂的死寂。
陈默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如同吸入铁屑。他压下翻腾的心绪,笔尖重重落下,在签收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比平时潦草许多,笔画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僵硬。
“谢谢配合。” 方锐收回签收单,目光在陈默略显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脸上停留了不足一秒,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也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愿。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崭新的皮鞋踩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稳定、却令人心头发冷的“咔哒”声,渐行渐远。
档案室的门再次合上,陈默站在原地,然后慢慢坐回冰冷的铁椅,脊背僵硬。目光死死钉在文件夹封面上那刺眼的“机密”印章和“321”的案号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苦涩的滋味。
他没有立刻打开。他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对他职业生涯终结的最终宣判书,是对他“重大误判”的冰冷盖棺定论。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汹涌而至的画面,但省厅那间光线柔和、本应充满调解希望的调解室场景,连同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以及……最后时刻弥漫开来的、浓烈到令人窒息作呕的铁锈味,瞬间将他拖拽回200年前的深渊。
200天前。省厅调解室。下午三点二十分。
一起看似“典型”到教科书级别的家庭纠纷被转交上来。丈夫王海,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壮硕,穿着沾有机油污渍的工装,满脸横肉因愤怒而扭曲涨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他站在调解室中央,唾沫横飞,粗壮的胳膊挥舞着,吼声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内容无非是指责妻子李娟“败家”、“不守妇道”、“脑子有病”、“整天哭丧着脸触霉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烟酒气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妻子李娟,蜷缩在角落一张硬木椅子里,像一片被狂风蹂躏过的枯叶。她身形瘦小得惊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格子衬衫,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雏鸟。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任何辩解或哭泣的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声从埋着的头颅下传来。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紧紧绞在一起的、骨节泛白的手背上,迅速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布料。她的手指死死揪着衣角,用力到指甲都嵌进了布料纤维里,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现场所有的碎片信息——丈夫狂暴失控的言行、充满攻击性的肢体语言;妻子极度的退缩、沉默、生理性的剧烈颤抖、无声的泪流不止、自我封闭的姿态——这一切,在陈默受过严格训练的职业视角里,迅速而笃定地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的“高危受害者”侧写图景。长期的精神虐待与情感控制,受害者处于极度的恐惧和压抑中,身心濒临崩溃边缘。丈夫的言行模式完美符合“施虐者”特征。
“根据现场观察及初步问询,”陈默在调解后的复盘会上,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分析自信,向在场领导汇报,“目标对象李娟表现出典型的长期精神暴力受害者特征:极度恐惧、退缩、情感麻木、生理性应激反应(颤抖、流泪)。其精神状态处于崩溃临界点,存在极高自残或自杀风险。建议立即与施暴者王海进行物理隔离,并安排心理危机干预小组介入。” 他在行动建议栏里,快速而笃定地写下了结论:“高危,需紧急保护。”
基于他这份极具分量的侧写结论,处置流程迅速启动。王海被两名警员以“进一步了解情况”为由,暂时带离了调解室。李娟则被一位经验丰富、语气温和的女警小心地搀扶起来。她依旧低着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无声的泪水不断滑落。女警轻声安抚着,半扶半抱地引导她走向旁边一间更安静、更私密的询问室,准备进行情绪疏导和保护性询问,后续安排庇护和援助资源。一切似乎都在按标准的保护流程进行,有条不紊。
陈默当时就站在调解室门口,目光追随着女警搀扶下那个瑟瑟颤抖的背影。他甚至注意到,李娟在走过门口那个放着办公用品的矮文件架时,似乎无意识地、手指极其轻微地、像被磁石吸引般拂过架子边缘放着的一把最普通不过的办公裁纸刀。那动作细微得如同幻觉,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陈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瞬间又被“高危受害者需要安全环境”的侧写结论覆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