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回倒一点,就在大战开始前,一片漆黑的房间中,何足道推门而入,看见躺在床上的雄壮身影,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嘶哑声,脊柱大龙起伏不定,带动上面狰狞的伤痕仿佛也活过来了一般,死死咬住它的脊椎不放,吸干它的生命。
何足道心中暗哼一声,坐到了桌前,也不靠近。“王上,你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刚刚小睡了一会。”
啸风妖王的声音带着某种疲惫。漆黑的夜色中,只有两点光芒,一点是逐渐黯淡下去的澄黄,一点是比夜更加深沉的浓浊漆黑。
“飂煞……死前,就是被这样的东西拖累了吗?呵呵,难为他了……”
“那还不太一样呢。伥卫长是战斗中被魔道邪法侵蚀,王上你是自愿接受魔气入体,比起他不是一回事。”
何足道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王上你随身的酒壶呢?喝两口吧,醉一场,挨过这劲儿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平日里光天化日都要喝个酩酊大醉的啸风妖王却否决了。
“算了,我想,清醒一点……回忆过去的事情。”
“回忆?那可不是君主所为。您应当向前看。我们还要重整旗鼓,回玄明复仇才是。”
“复仇?呵呵……复仇……”
啸风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体内深入骨髓的魔气又侵蚀而上,一点一滴侵入它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乃至命数,都染成破灭一切的漆黑。
可它本就是虎豹之主,生来就是要起刀兵。因此,它还有一点时间。
能用这一点时间做什么呢?
啸风妖王漫无目的地想,也许它自己也不知道。
从开灵智的那一刻起,它属于自己的时间总是不多的。练习神通,厮杀之术,猎杀那些羸弱或强势的人族……诸如此类。
而不训练和作战的时候,就围在长辈身边,听着他们诉说一代代仇恨,一笔笔血债入眠,这是它们的童话。
虎豹军中长大的虎崽子总是格外累一点。它们是士兵,是用宝材和人血浇灌长大的苗子,不允许浪费。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啸风都以为所有的妖族都和自己一样,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口令,称呼自己的亲人为“长官”……诸如此类。
它,左伯淳,尉迟……都是如此。
左伯淳从小就眉头紧皱,乃至出现了皱纹。它总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经常被训练个半死。但即使如此,它依旧不肯松口,咬死对虎豹军的不屑与愤恨。
“这样是不对的!啸风,我去见过别的妖族,它们根本不像我们这样而活。”
左伯淳总是这么痛心疾首,对啸风说得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我们不能为了死人而活,更不能为了它们的仇去死!虎豹军总有一天会自我毁灭的,我们要扭转这一切。”
啸风总是“嗯嗯嗯你说得对”,然后递过一壶酒去。左伯淳多半会无奈地白它一眼,接过酒来一通乱灌。整个虎豹军只有啸风能听自己说话,不这样还能怎么样?
左伯淳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啸风其实听得懂,但它无所谓。与其商量这么多有的没的,不如大醉一场,醒来后继续踏上厮杀的路途。
尉迟则跟其他虎豹军士一样没脑子,只知道打架。它和这两人认识的契机是它总看不惯左伯淳一副清高的样子,没事就去找它茬。被啸风发现以后狠狠收拾了一顿。因此跟它杠上了……
兜兜转转,稀里糊涂,这三人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它们一同长大,一同修炼,一同厮杀,一同疗伤……直到飂煞到来。
白虎在虎豹军是很稀奇的。但这个外来的妖怪,心中的恨丝毫不逊于虎豹军内的任何一个士卒,甚至犹有过之。虎豹军很高兴的接纳了它,将这块仇恨的冰纳入了战车之上。
那时候三兄弟已经在虎豹军名声鹊起,小有名气,足以用一种挑剔的神色,居高临下的看着飂煞。对方则用那对青色的虎睛对视,彼此谁都看不起谁。
虎豹军中的情谊就是这么奇妙。其他人死了,部队整编,然后原本互相看不顺眼的军士就列为一队。飂煞能和啸风、左伯淳、尉迟共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它们都活下来了,仅此而已。
左伯淳和尉迟依旧看不爽这头白虎,飂煞也总是轻蔑地独来独往,对它们嗤之以鼻。唯独啸风,;飂煞和啸风私底下比斗过无数场,每一次都是风压过了雪,一败涂地。
每一次啸风都抛给飂煞一壶酒,让它喝了止痛。地喝着,终于有一次,它开了口:
“你这么强,为什么不向上爬?”
“嗯?没有什么理由,不感兴趣,仅此而已。”
“一天到晚把自己泡在酒里?”飂煞嗤笑一声,不屑又嫉妒地说道,“我要有你这个天赋,一定会爬上虎豹军的顶端,然后……去找那家伙……”
“那家伙?”
“别装傻,你知道是谁。”
飂煞把酒壶一扔,死死盯着啸风。
“我做你的部下,我们往上爬吧?”
“然后为了你去报仇?”
“也是为了你自己。光是喝酒,只会浪费你的天赋。”
“我宁愿把它浪费了。”啸风喝完了自己的酒,捡起飂煞的酒壶,惋惜地往嘴里倒。“多好的酒……”
飂煞死死盯着啸风,好像看见了不会飞的鸟儿,不吃肉的老虎。许久,它点了点头。
“记住你说的话。”
那之后,它所在的小队遭遇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错误的情报将它们四人带入了人族的埋伏中,近乎全军覆没,啸风拼了命才带着残余的人从中杀了出来。
这是奇迹。虎豹军中啸风的声望一时无两,隐隐有接任下任妖王的趋势。
但啸风丝毫不觉得开心,他很愤怒。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啸风知道认准飂煞。它知道是白虎干的。伤愈后的第一时间,它找到了飂煞,这一次毫无保留,全力以赴,将白虎一拳拳打到濒死呕血,怒吼的风撕开了一切风雪。
可飂煞在笑,被啸风一拳拳打到脸上,它依然在狂笑。
“醒酒了吗?我的王上。”它鼻青脸肿,哈哈大笑。“要再来点吗?什么时候你才能从酒中醒来?还要再死多少兄弟,你才会醒过来!”
啸风一脚将它踢飞,才觉得自己手在颤抖。不是累,而是后怕。
“你会帮我?”
“我会帮你,王上。”奄奄一息的白虎笑道,“只要我一息尚存。”
之后的岁月,啸风成为了妖王,它本就有这个能力。而飂煞成了它的影子,追随它鞍前马后。尉迟和左伯淳成为了它的左膀右臂,帮助他执掌整支虎豹军。
啸风是有史以来最荒唐的虎豹之主,贪杯,粗鲁,任性。除了能带来胜利,它被称为“荒唐”都不为过。
但虎豹军要的……也只是胜利。
在此之下,飂煞的小动作也从来没有断过。
在它的仇恨政策下,左伯淳也变了,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飂煞的情报不断鼓动着虎豹军,作为将领,左伯淳只能殚精竭虑,一次又一次取得艰难地胜利,背负的袍泽性命与人族血债越来越多。它终于不再说那些什么“改组”的蠢话,真真正正成为了“左帅”,虎豹军最臭名昭着的将领。
至于尉迟,那就更不用说了。飂煞只需要稍微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残忍和仇恨,尉迟就摇着尾巴成为了它的拥趸。尉迟本来就是虎豹军的孩子,飂煞则天生善于掌控仇恨。
伥卫长,爪牙二营的先锋官,赤云营大将……然后是“啸风妖王”。
它们彼此仇恨,又彼此关心,彼此厌恶,又彼此信赖。
啸风妖王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是飂煞把自己变成了这样。可当飂煞的死讯从漓州传来,它下意识就下令攻城,血洗雁南关。坐在尸山血海中,啸风妖王发热的脑袋才稍稍冷却了下来。
它才明白过来,事情本该就是这样。
不是飂煞,不是左伯淳,不是尉迟,不是“啸风”,在这个世界上,它们不再是它们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虎豹军”而存在。而虎豹军,只为了仇恨而存在。
就算没有白虎,也会有下一个啸风妖王。它们是啜饮着仇恨的血长大的猛兽,除了仇恨,它们不知道该怎么活着,也不得不依靠仇恨活着。
啸风妖王看着手下呈上的头盖骨,血腥味和酒香味一同传来,它突然感觉有点恶心。
“大,大王……”
面前高大的妖虎谦卑无比,仿佛乖巧的猫咪,甚至有些惧怕。
“您不满意吗?”
我在让它害怕。啸风妖王似乎第一次认识到了这一点,连我的士兵都在害怕它的君主。
它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没什么,我很满意。继续吧,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周围沉默了一会,爆发出阵阵虎啸,还有微不可察的,低低的啜泣声。
妖虎们用血涂抹了整座雁南关,那味道数年之内都散不去。失控的妖虎们两眼发红,大快朵颐,将痛苦和绝望施加给那些素不相识的凡人,以此报偿它们从未经历的仇恨。
但它们又确实经历了。从出生,到长大,到上阵,每一次训练,每一次战斗,每一次疗伤……虎豹军所经历的每时每刻都是当年死者的馈赠,因而也要肩负起报偿此事的责任。
不管是王,亦或是士卒。
我要给族人活下去的希望。啸风妖王好像清醒了一点,我要让它们活下去……
它一个激灵,晃了晃脑袋,眼前的黑暗又回来了。陈旧的宅邸,端坐饮茶的鹤妖,一切仿佛都只是它的臆想,魔气侵蚀带来的幻觉,一场醉得深沉的噩梦。
但它仍旧是啸风妖王,所以,它要做王应做的事情。
“我真希望我不是妖王啊……”
流浪的妖虎低低的感慨,异色的双瞳深沉。
“这样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大醉一场。”
“啊……是啊,以您的实力和天赋,想必可以纵横诸天吧。”何足道随口敷衍道,“不过我们现在还是要继续……”
“所以你出卖我了,对吗?”
深沉的呼吸中,何足道咽了咽口水,冷汗瞬间打湿了自己的后背。
何足道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好像忘了,眼前的这头猛兽……名叫“啸风”。
不,不可能的,它不可能知道我从中作梗,挑拨虎豹军进攻苍州,和天庭……这头走投无路的畜生,它在诈我!
“大,大王,您胡说什么呢?是魔气迷惑了您的理智吗?”它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点,下意识谄媚而谦卑。“我怎么会背叛您呢?”
“不,你有理由。我是虎豹军的啸风,我离不开它。但你不一样。你只是‘何足道’而已,我的军师。”
猛虎抬起头,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带着杀机。
“说吧,你把我和我的虎豹军……卖了个什么价钱?”
何足道咽了咽口水。
下一刻,房屋破裂,御风的猛虎追逐着惊慌逃跑的鹤,卷起滔天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