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李子欣那张因为贪婪和无知而极度扭曲的脸,听著他那番毫无底线的言论。
秦天心中,那份属於现代人的、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道德底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他没有愤怒。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愤怒都没有。
只有一股深入骨髓、让他几欲作呕的冰冷和噁心。
他想起了自己为何要穿越,想起了那些为了守护国家和人民而牺牲的战友。
他想起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立下的誓言——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那些无辜的生命,去结束这个乱世。
他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这个时代的腐朽与黑暗。
可他从未想过,他会在这里,遇到一个来自同一个地方,拥有同样记忆,却比这个时代最黑暗的恶鬼,还要丑陋、还要骯脏的同类!
这是一种背叛。
不是对某个人的背叛,而是对他们共同出身的那个文明,对“人”这个身份本身的终极背叛!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与迷惘。
“说完了吗?”
秦天缓缓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
李子欣一愣,还以为自己的说辞打动了对方,连忙点头:“说完了!大哥,您考虑得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一道快到极致的刀光。
噗嗤。
一颗大好的人头,冲天而起。
李子欣脸上那贪婪的表情,永远地凝固住了。
秦天缓缓收刀,甚至没有去看那具倒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
他站在大厅中央,看著自己那双沾满了“同类”鲜血的双手,耳边是天策卫將士们震天的欢呼声,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对这个世界的真实,產生了深深的怀疑。
【我究竟是谁?】
【我所守护的,我所战斗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连来自故乡的人,都会变成这样的魔鬼】
【那么,我呢?】
一把屠刀,可以斩尽世间的敌人。
可是,当这把屠刀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时,它又该挥向何方?
此时距离秦天领命离京,不过几日。
养心殿內,烛火静静摇曳,將何岁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书架上,如一尊俯瞰眾生的神祇。
他没有批阅奏摺,指尖捻动的,是一份由玄镜司刚刚呈上的,关於京城粮价与漕运的密报。
神態安然,仿佛对千里之外那场註定血腥的清剿,没有投注丝毫的关心。
他確实不需要关心。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那道冰冷无情的机械音,已经在他脑海中,宣判了最终的结局。
何岁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八百点龙气。
这个盘踞在狼居胥山,试图建立法外之地的“山贼王”,气运果然雄厚。
只可惜,他选错了地方。
更可惜的是,他遇到了朕的刀。
何岁的目光从密报上移开,落在殿门的方向。
他知道,他那把饮饱了血的刀,回来了。
而且,这把刀的刀刃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丝源於他自身信念的裂痕。
“陛下。
小安子猫著腰,迈著碎步,悄无声息地从殿外滑了进来,声音压得比蚊蚋还轻,生怕惊扰了这深夜的寂静。
“天策卫指挥使,秦天,已在殿外候旨。”
他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
“他说幸不辱命。”
“让他进来。”
子时已过,夜色深沉如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养心殿內,却亮如白昼。
数十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將殿內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昂贵的龙涎香与陈年书卷混合的独特气息。然而,这光明与暖香,却驱不散殿內那股足以將人骨髓都冻结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秦天身披那件尚未清洗、依旧带著淡淡血腥与硝烟味的玄色重甲,单膝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沉默的铁铸雕塑。
自他入殿復命,已过去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龙椅上的那位少年天子,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何岁只是背对著他,身穿一袭宽鬆的月白常服,静静地立於那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堪舆图前。
他的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那道被烛火拉得又细又长的影子,投射在辽阔的疆域图上,却仿佛一尊俯瞰著整个凡间的远古神祇,散发著无言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噼啪。”
烛芯爆开一朵灯,发出的轻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大殿中,竟显得格外刺耳。
秦天的心,也隨之狠狠一跳。
他不知道陛下为何沉默。
黑风山一役,天策卫大获全胜,以近乎零伤亡的代价,全歼悍匪近千人,捣毁了那个盘踞京畿多年的毒瘤。
按理说,这是泼天的功劳。
可为何,他从陛下那沉默的背影中,感受不到半分喜悦,反而是一种比万年玄冰还要刺骨的冷漠。
他心中的那份迷惘与空虚,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斩杀李子欣后,他下令將所有山贼的尸首都付之一炬,那冲天的火光,几乎映红了半边夜空。
可那火焰,却烧不掉他心中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噁心与动摇。
他以为自己是在为民除害,是在为陛下清除叛逆。
可到头来,他只是杀了一个来自同一个故乡,却比这个时代最丑恶的魔鬼还要骯脏的同类。
这胜利,如此荒诞。
这功勋,如此可笑。
“陛下。”
终於,秦天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黑风山已平,匪首李子欣及其党羽,已尽数伏诛。臣,幸不辱命。”
隨后他侧开身,让两名金吾卫的將士出现在皇帝的视野中。
这两名將士各自捧著一个匣子。
血腥气、腐臭和石灰的气味,从匣子缝里面飘出来。
这里面盛放的,正是他受命追杀的两名首恶的首级。
他低著头,等待著皇帝的嘉奖,或是任何一句回应。
然而,何岁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打开匣子去检查秦天的任务。
他只是抬起手,用那支沾著硃砂的御笔,在堪舆图上,一个位於江南水乡的富庶之地,轻轻画上了一个血红色的圆圈。
动作优雅而隨意,像是在批阅一份无关紧要的奏摺。
可秦天知道,那隨意的一笔,便又是一道抄家灭族的死亡判决。
做完这一切,何岁才终於放下了笔,却依旧没有转身,只是用一种平静到没有丝毫波澜的语气,淡淡地问道:
“秦天。”
“杀一个『老乡』,是什么滋味?”
轰——!!!!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
却如同一道九天之上降下的紫色神雷,狠狠地劈入了秦天的脑海,將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侥倖、所有的偽装,在这一瞬间,尽数炸成了齏粉!
他猛然抬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骇然欲绝的惊恐!
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声,褪得乾乾净净,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只剩下冰冷的、彻骨的寒意。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自己最大的秘密,那个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甚至连自己都试图遗忘的身份,在这个看似病弱的少年天子面前,竟是如此的赤裸,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一刻,秦天感觉自己不是跪在一位人间的帝王面前。
而是跪在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够洞察万物、俯瞰眾生的神明面前! “陛陛下您”
他的喉咙里发出乾涩的、不成调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却又轻如鸿毛。
何岁终於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那张清秀的脸庞依旧带著一丝病態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万古星空,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他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只是平静地注视著已经心神失守的秦天,开始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调,“点名”。
“一个,带著前世记忆,要凤袍加身,重演一出武周代唐的废后。”
“一个,手握著什么『山寨系统』,视人命如草芥,將这个世界当成一场血腥游戏的愚蠢山贼。”
何岁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如同一柄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秦天所有的防御,落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还有一个”
“一个身负著另一个世界顶尖杀戮技巧,本不该存在於这个时代的兵王。”
秦天的心臟,被这最后一句话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明白了。
在陛下的眼中,他,秦天,与那个疯癲的废后,与那个死不足惜的李子欣
有所不同,但同时也並无不同。
他们虽然有著各种標籤,有各种不同的抱负。
但本质上都是一类人!
何岁缓缓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走到了秦天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著这个已然失魂落魄的兵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神色。
仿佛神明在悲悯著自己创造出的、脱离了掌控的造物。
“朕將你们,称之为『天道变数』。”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著一种足以顛覆世界观的宏大与威严。
“这个世界,就像一部由无数齿轮构成的、无比精密的机器,它按照既定的『规矩』,周而復始,运转了千年万年。”
“而你们,就是突然出现在这部机器里的『bug』。”
“bug”这个词,从这位古代帝王的口中说出,非但没有丝毫违和感,反而带著一种天经地义的、令人无法反驳的真理味道。
“有的bug,比如顾昭仪,她想篡改这部机器最核心的程序,让整个王朝为她的野心陪葬。”
“有的bug,比如那个叫李子欣的蠢货,他则是在疯狂地製造垃圾数据,用他那套可笑的、半吊子的知识,肆意破坏著机器的稳定,污染著它的每一个零件。”
何岁看著秦天,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嘆息。
“若不將你们这些bug及时清除,那么等待这部机器的,就只有彻底的崩溃与毁灭。”
秦天艰难地抬起头,那张坚毅的脸庞上,写满了痛苦与挣扎。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一直折磨著他的问题:“为何为何会这样?李子欣他他为何会变成那样的魔鬼?”
这也是在问他自己。
若没有遇到陛下,若自己也像李子欣那般落草为寇,自己会不会也变成那样的魔鬼?
“呵。”
何岁发出了一声极轻,却极尽嘲讽的冷笑。
那笑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了秦天的心臟。
“为何?”
“因为你们,脱离了『规矩』!”
何岁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的寒风,颳得人灵魂生疼!
“在你们来处,有法律,有道德,有无处不在的舆论,像一条条看不见的枷锁,將你们每一个人都牢牢锁住!你们不敢,也不能为所欲为!”
“而在这里!”何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帝王的威严与审判的意味,“你们手握著凡人无法企及的力量,脑子里装著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却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你们就像一群被放出了笼子的野兽,第一次尝到了可以肆意撕咬、为所欲为的滋味!”
他死死地盯著秦天,一字一顿,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判词!
“李子欣,就是你们所有『天命之人』,最真实的一面镜子!”
“他照出来的,是你们每个人灵魂深处,都隱藏著的,最原始的贪婪、傲慢与疯狂!”
“告诉朕,秦天,若无人看管,若没有朕这道新的『规矩』束缚著你”
“你们每一个所谓的『天命之人』,与一场行走的瘟疫,又有何区別?!”
这诛心之言,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秦天的灵魂之上!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碾成了齏粉!
他无力地垂下头,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是啊
瘟疫。
这个词,如此精准,又如此残酷。
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对於这个脆弱的世界而言,可不就是一场足以毁灭一切的瘟疫吗?
就在此时,何岁的心中,却闪过了另一番念头。
【跟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天之骄子讲什么仁义道德,纯属对牛弹琴。你们的逻辑里,只有力量和利益。】
【说白了,你们折腾得越欢,这个世界的老百姓就死得越快,死得越惨。你们高高在上,视人命为草芥,视天下为棋盘,將那些无辜的生命,当成你们升级路上,或是爭霸过程中的经验包和炮灰。】
【朕没那么伟大,也不想当什么流芳百世的千古一帝。朕只是不想看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再被你们这些所谓的『主角』,折腾得活不下去了。】
【好死不如赖活著朕至少,要给他们一个可以『赖活著』的安稳。】
【而你们,就是这安稳最大的敌人!】
想到这里,何岁眼中的那一丝悲悯,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而之的,是无尽的冰冷与漠然。
他缓缓走回到龙案之前,案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一副黑白分明的围棋棋盘。
他拿起那枚代表著天策卫无上兵权的玄铁虎符,轻轻地,放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所以,秦天。”
何岁的声音,恢復了最初的平静,却带著一种重塑乾坤的绝对意志。
“朕,就是这个世界,新的『规矩』。”
“朕,就是这部即將崩溃的机器,唯一的『管理员』。”
他看著那双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眸子,缓缓地,伸出了两根手指,给出了一道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
“现在,朕给你,也给所有像你一样的『天道变数』,两个选择。”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静静躺在棋盘中央的虎符之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成为朕手中的棋子,用你的力量,为朕扫平天下所有不该存在的『bug』,清除所有试图破坏『规矩』的乱命之人。朕,许你封侯拜將,许你青史留名,让你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守护者。”
话音落下,他拿起棋盘边,一枚早已被废弃的黑色死棋。
“二”
在秦天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何岁的手指,只是轻轻一捻。
“咔嚓。”
那枚坚硬的棋子,竟在他那看似无力的指尖,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蓬细腻的黑色齏粉。
他吹了口气,那齏粉便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和他们一样,被朕,亲手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威胁与许诺。
毁灭与新生。
地狱与天堂。
两个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命运,赤裸裸地摆在了秦天的面前。
他所有的迷惘,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被那蓬飘散的齏粉,彻底吹散。
豁然开朗。
他终於明白了。
他终於明白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真正的定位,也终於看清了眼前这位少年天子,那副病弱皮囊之下,隱藏著的,究竟是何等恐怖的真面目!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效忠於君王的臣子。
他是一个被更高维度的存在所选中,所审判,所赦免,並最终被赋予了全新使命的执行者!
他的忠诚,不再是源於家国大义,不再是源於君臣之礼。
而是源於,一个被抹杀者,对抹杀者最原始、最纯粹的敬畏!
想通了这一切,秦天那颗几乎停跳的心臟,重新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而有力的节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缓缓地,挺直了自己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樑。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所有的迷惘与痛苦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烈火淬炼,被彻底重塑之后的,冰冷的,绝对的坚定!
他用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姿態,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对著龙椅之上的那位神明,献上了自己最彻底的忠诚。
那声音,不再有丝毫动摇,沉稳如万古磐石。
“臣,愿为陛下手中利刃”
他顿了顿,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別,隨即,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宣誓道:
“斩尽天下一切”
“乱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