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融洽的气氛中结束。送走学校领导和老师后,郑夏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刘燕挽着儿子的手,轻声问着接下来的复习计划。郑奇一一回答,思路清淅。
走到家属院楼下,郑奇忽然停下脚步,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先上去。我去玩一会儿。”
刘燕看着儿子跑开的背影,下意识说道:“刚吃完饭就疯,小心阑尾炎。
“别太晚。”郑夏只嘱咐了一句,目光却跟着儿子,带着理解。
郑奇跑向院子里正在空地上玩耍的刘岩、王泉那几个小伙伴。几个女孩子正灵巧地翻着花绳,嘴里念念有词。他们看到郑奇,立刻招呼他过来。
“郑奇,快来!你来摇!”一个孩子喊道,把长长的跳绳一端塞到他手里。
郑奇不太喜欢剧烈跳动,但他喜欢和朋友们待在一起。于是他顺从地站定,象个称职的木桩,把绳子的一端在自己腰上绕了一圈,稳稳握住。另一个孩子也照做,两人相对而立,将绳子悠了起来。
郑奇这个柱子当得与众不同,按照规矩是柱子负责唱歌,郑奇张嘴就唱道:
“三三三,五六七!
十三,十三,二十一!
双臀占五会阴一!
小腿十三双足七!
女性足减臀加一”
结果,他这声情并茂的表演,换来的却是小伙伴们一片嫌弃的嘘声。
“郑奇!你唱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难听死啦!一点都不顺口!”
跳进绳子的王泉被郑奇的怪歌打乱了节奏,因此也极为不满的说:“郑奇!你唱的什么臀啊阴的,难听死了!你就不会小皮球吗?”
孩子们纷纷表示抗议,觉得他破坏了跳绳的节奏。郑奇则看着伙伴们嫌弃的脸挠了挠头,停止了哼唱。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觉得有趣又重要的东西,在朋友们看来可能只是怪调调。
他不再试图解释,只是嘿嘿笑了笑,重新站直了干好人肉柱子这个没什么前途的职业。医学世界的严谨逻辑,与孩童世界的单纯快乐,在这个傍晚,短暂地碰撞了一下,然后各自归位。而郑奇,则安静地站在两者之间,被嫌弃后脸上带着一丝腼典,却又甘之如饴的笑容。
丁铃铃……一阵下课铃声响起。郑奇端起张老师买的小甜水喝了一口。
“嗝…”,“好,可真是稀罕物。王老师,我在家都喝不到可乐,天天都是白开水。”生物教室里王心怡打着毛衣坐在郑奇旁边白了他一眼。
王副校长亲自下令,停掉了郑奇一切数学语文物理之外的课程。由于郑奇在生物竞赛上的优秀发挥,学校认为必须加大力度重点培养,竭尽一切资源为郑奇打造一个理想的复习环境。
因此经教师集体研究决定,每天除了上厕所外,郑奇就不用四处溜达了。而且委派了王老师亲自一对一盯着,防止其他学生来找他玩。毕竟竞赛结果事关学校、区乃至市教育局的荣誉,更事关领导成绩,所以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郑奇,我去吃饭了,等下给你打回来。”王老师起来揉了揉腰。
郑奇揉着发麻的腿也跟着站了起来,“哎哟,慢点儿,别摔着。”王老师的手稳稳托着他的骼膊,略作思索后说道:“也好,一起去食堂,透透气。”
两人穿过秋意渐浓的校园。一到食堂,郑奇习惯性地往学生窗口走,立刻被王老师拽了回来。
“这边。”王老师不由分说地把他领到教职工窗口。
打饭阿姨一看见郑奇,眼睛就亮了:“小天才来啦?今天有红烧排骨、烧茄子、粉丝酸菜和西红柿炒蛋,爱吃哪个?阿姨给你多打点!”
然后郑奇就端着堆成小山的饭盆从打饭窗口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一转身刚好看见王泉和几个同学正挤在一张饭桌吃饭。他眼睛一亮,像只找到同伴的小狗似的走过去,然后做了每个舔狗都会做的事儿——飞快地把碗里最大的两块排骨夹到王泉碗里。
“快吃快吃!”他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想在自己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
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后衣领就被人揪住了。
“心无杂念,懂不懂?”班主任李孟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非得我点你是不是?”
郑奇像只被拎起后颈的小猫,乖乖地被提到了教师专用桌。
“李老师,我就是……”
“你就是太容易分心!”李孟周把他按在椅子上,“现在是什么时候?全国赛就在眼前,还有心跟女同学挤眉弄眼的?吃个饭不够你满脸跑嘴,你这样能静下心复习吗?”
这一嗓子引来了整桌老师的关注。
生物王老师推了推眼镜:“郑奇啊,李老师说得对。你上次那道遗传题思路还是不够清淅,这时候更要专心。你说你参加的这个比赛,我想完整的辅导你都没办法,我会的你也会,你不会的我也得翻书,基本上我是和你一起重新学,你要不努力没人能帮到你。”
连体育老师都凑过来,用标志性的大嗓门说:“小子,等拿了奖,随便你怎么玩,现在就得老老实实的!”
郑奇埋下头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碗里的排骨突然不香了,每一口都象是在咀嚼沉甸甸的期望。
他偷偷抬眼,看见远处桌的王泉正冲他做鬼脸,用口型说“真可怜”,然后美滋滋地把他刚给的排骨塞进嘴里。
王老师把自己面前的鸡蛋汤推到郑奇面前,“喝点汤,别噎着”。
医院的谈话室里,钱东来正准备和张老师的家属进行术前谈话,他将一张心脏彩超片子卡在灯箱上,冷白的光线穿透胶片,清淅地照出一个跳动心脏的轮廓,以及那个关键部位——二尖瓣局域的异常。
“您爱人目前的诊断非常明确。二尖瓣后叶脱垂,导致了关闭不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反流,目前看还是比较严重的。”
钱东来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片子上那个显示血流异常的局域。
“用药物的话,比如利尿剂或者扩张血管的药只能暂时缓解一些心脏的负担。但是要根本解决问题,必须进行手术修复。根据会诊结论,我们制定的方案是二尖瓣成形术,内核目标就是尽力修复他自身的瓣膜,避免置换人工瓣膜。”
钱东来说着又拿起桌上的心脏模型,一边比划一边深入解释:
“您爱人的手术需要在全麻下进行。最关键的一步,是使用体外循环机,暂时替代他自身的心肺功能。届时,心脏会暂时停止跳动,我们将它切开,在静止、无血的环境下,精确地修复脱垂的瓣叶,并植入一个‘人工成形环’来加固已经扩张的瓣环,确保它以后能严丝合缝地关闭。”
随后他趁热打铁打算丢出谈话的王炸,也就是术中意外告知。“我们必须告知您,任何心脏手术都伴随一系列固有的风险。这包括麻醉意外、体外循环对全身脏器可能产生的影响、术后出血、感染、心律失常,以及最需要警剔的——脑卒中,也就是中风。”
听到“中风”两个字,张老师的妻子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
“此外,”钱东来的目光坦诚而严肃,“尽管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完美修复,但如果术中发现瓣膜结构毁损严重,超出预期,无法达到理想的修复效果,为了患者的长期安全和生命质量,我们将不得不中途更改为瓣膜置换术。这意味着他未来可能需要终身服用抗凝药物,或者面临二次手术。”
他稍作停顿,让这个重要的可能性被充分消化,然后才触及最现实的问题。
“还有几个情况需要您了解。首先,术中我们可能会发现术前检查难以明确的状况,比如左心房内是否有术前检查未能发现的隐匿血栓。其次,手术必需的人工成形环、特制的垫片和缝线等,目前都依赖进口,属于医保不予报销的全自费项目,费用相当昂贵。”
钱东来的指尖在那份临时列出的清单上轻轻点了点继续说道:“所有能通过医保报销的项目,我都给你申请做了一些减免。但剩下的,就是这几样绕不过去的硬成本,也是我必须跟您说明白的。三样进口材料:
第一个是美国爱德华的carpentier-edwards二尖瓣成形环。价格是两万五千元。
第二是戈尔的e-ptfe垫片用来加固缝合处,防止缝线切割心肌,价格是四千元。
第三我们要使用贝朗的preicron 5-0不可吸收缝线,这种线能承受心脏几十年跳动的磨损,需要三根,价格是一千五百元。”
想必有的读者大大看到三根长度不过15厘米的线要1500元会大骂奸商吧,其实这价格里包含了很多配套的器材费用以及进口产品运输、关税等溢价。在华国1500元你觉得贵,某国一个急诊一根收你200刀太正常了,毕竟写这一段的时候作者在进修的枪击国某医学院下属医院的后台查询了一下,差点把鼠标给我吓飞了。
术前谈话给很多读者的第一印象就是医院为了撇清责任以及甩出“抢劫式”帐单而走的流程。这话其实对也不对,一般来说术前告知份四部分:
第一部分是诊断与决策,比如医生结合目前的影象学、病理学、检验学报告来判断患者所患的是什么疾病,程度如何。
其次手术的必要性,既然是术前谈话必然涉及到手术,这个手术要解决什么问题?如果不做手术患者会面临什么后果。
最后是除了手术之外还有其他办法没?比如保守治疔、放化疗、介入等等其他手段,以及为什么手术在当前情况是最优解。
第二部分是手术的计划,也就是方案。医生必须告知要施行的是什么手术,用患者家属可以理解的大白话来说下大致是怎么个流程。比如开腹,打孔。开腹开多长,打孔打几个,然后打了这个孔或者切了这个口子我进去要做什么操作。
还有就是手术的麻醉师来告知麻醉方式,是选择全麻、局麻还是腰麻。当然具体用啥药你就别打听了,除了利多卡因你能带出医院一个标签那全院上下就人头滚滚了。
第三部分是重头戏,要谈手术的风险和不确定性。这期间就包括了术前麻醉意外,术中意外情况(比如发现有其他状况或者术前检查未查明的其他病变、占位、粘粘、出血等等)以及遇到这些提示点的术中决策授权。
有些三到四级手术中发生了意外,医生是来不及和家属沟通的。一切都要以病人的健康为第一位,所以医生必须获取授权在术中进行决策。
最后是患者最肉疼的预后和费用问题。这个手术我们用的材料哪些是进口的,哪些是国产的,哪些是自费的和哪些是医保可报销的。这些材料区别一定是存在的,医生通常也会在这里进行详细的说明。
还有一些比如手术后患者能得到什么理想结果,如是是治愈疾病还是延长生存期又或者是一定程度缓解征状。以及恢复流程、挂不挂引流和尿袋、多久能吃东西、啥时候能下地、如何护理、多久出院等等。
最后笔者这里可以给读者大大们一个建议,遇到术前谈话听不懂可以录音,且在资金允许或大头支出可报销的前提尽量选用进口的或原研的,总之就是贵的那个。
医疗器械和药品里,便宜的东西只有买的那一刻你是顺心的,之后全是糟心事儿。贵的东西只有买的时候你肉疼,之后带给你的都是物有所值的体验。(以上经验绝非虚言,我见到过最扯淡的两件事儿就是滞留针会尿分叉以及患者告知某包装十分象默克尔原研药的仿制甲甲呱呱在第二天排出体外后竟是十分完整的一粒药片。)
张老师的妻子愣愣地看着纸上那几个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在缴费单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她和张老师是师大的同学,从图书馆的并肩学习,到毕业时手拉手在校门口合影,再到租下那个小单间布置成婚房日子刚过得有滋有味,他第一次当上班主任,她正准备考在职研究生。可这张薄薄的纸,眼看就要把他们刚搭建起来的小家给压垮了。
“我给你们选的这三个都是纯进口的,我跟你说实在的,张老师太年轻了,咱不能光顾眼前。这手术做完了,他得用一辈子。这些东西经得起耗,为的是他往后几十年都能好好的。这笔钱,是真不能省啊。”钱主任继续说道。
“咚、咚、咚。“
三下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正好打断了屋里压抑的气氛。钱主任一抬头,看见王副校长带着学校的司机风风火火地进来,两人身上还带着外面秋天的凉气。
王校额头上还带着汗,二话不说就把一张医院的缴费单拍在那张令人发愁的清单上:“老张家的,钱的事解决了!老师们捐了些,工会小金库拿了些,学校又批了些。这不我拿到钱就赶着来住院部存了,整整三万!“
张妻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等她看清单子上协和医院的红章和叁万元整那几个字,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有攥着单据的手抖得厉害。
钱东来顿时觉得肩上一轻,笑呵呵地拿起笔在同意书上利落地打了个勾:“这下可踏实了!您看,这么多人都惦记着张老师呢。“说着把笔轻轻放在张妻手边。
王校用力点头,嗓门更亮堂了:“就是!现在咱们就专心把手术做好,其他啥都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