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年少时,家里锅无粒米,田地贫瘠种不活粮食,阿父将我买给药堂当杂役,结果我被人诬陷偷药,被大夫拖出外面打杀,是夫子救了我,还允我进他的学堂听讲……”邹舜斐露出怀念又感激的笑,“我虽非奴籍,却胜似奴隶,被变卖与打杀都无人相助,唯有夫子赏识于我。”
说着,他低了低头,惭愧:“后来我还是姑负了他的好意,再过几年就听说他与世长辞,我实在愧疚难当。”
“匪军冲进各府,我无力阻止,就象我无法阻止首领的残暴不仁那般,只来得及救下您,为了保全您还说了那番话,实在冒犯。”
此刻的邹舜斐,和初次见面的形象截然相反。
初见时手执羽扇有多风度翩翩,现在涕泗横流就有多狼狈不堪。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抬头道:“对了,唐小娘子,我的心腹下属在郡中救下了一位老妇人,不知是否是您的祖母……”
唐挽原本平静的面色忽变,上前几步扶起他:“当真?我祖母一切可好?可否带我前去?”
“您莫急,寨中混乱仍在整理,我让人带您过去。”他停顿了一下,“至于她的状况,虽已无性命之忧,然醒来不知要等多少时日。”
唐挽红彤彤的眼框有点湿润,“多谢您。”
“我是无能的罪人,担不起唐小娘子的谢。”邹舜斐知道她这是信了七成了,心中大定,但仍没忘记人设,英俊的脸上遍布羞愧。
“一切都是为了瓦解匪军罢了,在我看来您的蛰伏和相助都已经做到了最好,怎能称自己为罪人呢?”
绝世美人这么温软柔善的劝慰,邹舜斐听了心里无比熨帖和感动。
他道:“那便不说我了,我让人给你们安排了住处,还有,我让心腹带您过去看看老夫人吧。”
唐挽要去,容晏自然要跟在身边的,懵懵懂懂的萧子曜也是两位姐姐去哪也要跟着去。
正值丑时,城寨里已经安静了不少。
匪军首领死后邹舜斐就迅速出来主持大局,重振士气,郡守军大败,已经投降,现已被关押起来。
地上的尸体也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少数地方还能看见匪军拖走尸体清扫血迹。
邹舜斐的心腹一路上带唐挽三人绕开匪军,七弯八拐,到了一栋二层小竹楼。
他主动解释:“这里住着十数个二当家救回来的人,那位老妇人在这一间。”
他推开门先行进入,唐挽就跟了进去。
房间不大,胜在安静和空气好,适合养病。
唐挽一眼就认出床榻上躺着的人就是自己的祖母。
她扑到床边,跪坐着,小心翼翼地握住祖母的手,借着油灯观察她的面色。
她多半是受过伤了,脸色很苍白,眼睛紧闭着,原本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银白发丝散在枕上,瞧着愈发苍老了。
唐挽咬着唇控制住自己的哭声,怕吵到祖母。
转头看见面带笑意的容晏,她忍不住用力抱住他,小脸蹭着他的脖子,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庆幸和喜悦。
容晏拍拍她的背,搂住了她的腰。
萧子曜也高兴得要命,也怕自己吵到唐祖母,捂着嘴在旁边手舞足蹈。
这里十分寂静。
白天的逃亡被俘,晚上担惊受怕,到现在狂喜,心情剧烈起伏,现在终于放松下来,还穿着喜服的女子不知不觉困意上涌。
察觉到她力道变轻,容晏扶住她的后背,在她耳边用气音道:“去休息吧。”
唐挽从他怀里出来,趴在床边看着自己祖母,半阖着眼眸道:“我就在这睡。”
容晏拿她没办法,扫了一眼室内,发现靠墙有一张软榻,“去上面睡吧。”
“不要。”唐挽推了推他的肩,美眸强撑着睡意固执地看着他,“姐姐去上面睡。”
容晏点了点她的额头。
唐挽露出一个笑,分出一只手勾住他的小指,之前被泪晕开的胭脂因为笑容而形似云彩花瓣,她撒娇般道:“姐姐就在这陪着我,好不好?”
容晏靠了过来,比她高的身形几乎复盖了她。
凤冠早在方才休息时拿了下来,只剩四支发钗,他给她一一取下来。
柔顺的长发倾泻在他手心,也带来一手馥郁的香。
他温声道:“睡吧。”
唐挽明显困得要命了,确认邹舜斐对他们无害,确认祖母还活着,最信任的人也在身边,就没什么能阻挡睡意的来袭。
她靠在床边侧着小脸,迷离的眼眸快要闭上,却还要看着他,嗓音也黏糊得不象话:“姐姐陪着我。”
“好。”容晏定定地看着她。
油灯只点了一盏,他背对着光,也就挡住了,模糊的影子复盖了她,就象是自己完全拥抱了她那般。
唐挽睡着了。
容晏轻手轻脚地把她抱到一旁的软榻上,给她盖上一张薄毯。
而萧子曜就靠在边上,没撑过睡意早已睡了过去。
容晏也困了,但还有事要做。
他怜惜地亲了亲唐挽的额头,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邹舜斐已经等侯在竹楼外,见他出来,就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进了竹楼前的一座坚固的塔里,走进其中一间,关上门,极强的隔音让空气都静止了。
“做得很好。”容晏不再保持变声,属于他的喑哑声线带着淡淡的凉。
邹舜斐当即跪倒在地。
他根本不敢抬头看,但想都可以想像出容晏那张堪称荼蘼到极致的脸此刻是多么凛冽,又带着怎样的审视目光,光是一眼就能让他象是被锋利的刀剖开,从骨子里发疼。
这次是他失误了,郡守的“神来一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什么都反应不过来,没有第一时间给公子传讯,也没有拖延住匪军首领的步伐,甚至在匪军首领抓了唐挽之后更是惊得肝胆俱裂。
他那时就知道一定会受罚的,所以悄悄让手下去找唐祖母,只要能救下来,就能增添一分功劳,勉强不算糟糕。
他耍的心眼子,公子一定看得一清二楚。
容晏:“起来。”
邹舜斐站起身,缓了缓紧绷的心弦,馀光看见容晏面上绽开了一抹笑容,妖冶的美感与可怖的威慑浑然天成。
邹舜斐冷汗浸湿了后背,听见那道嗓音不紧不慢地道:
“我这些年脾气好了很多,是吗?”